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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兵张林
1975年我和老兵张林（右）在西安驻勤时
我非常喜欢老兵张林，之所以管他叫“老兵”，因为他是1968年入伍的，而我是1973年入伍的。今天，我65岁，他应该是70岁了！老兵张林几乎没有给我以任何“教育”的老兵口吻，但是，他给我的启迪却让我受益终身。张林是东北沈阳人，人高马大，风流倜傥，诙谐幽默，豪气满怀。
一，
西安有东方机械厂、黄河机械厂、秦川机械厂、华山机械厂。这些工厂都是军工厂。我们驻在东方厂就是生产炮弹的工厂。我们住房的前面30米，是东方厂防空洞的入口。这个防空洞长200多米，我记得这个防空洞很简陋。万一飞机来轰炸，能不能防身？难说。
我们是军人，当然有枪。但是，西安是大城市，当然不能随便开枪。怎么办呢？不知道谁出了一个主意：“我们到防空洞里开枪去！”——张林是老兵，他同意就OK了。
但是，几个人一分析：“枪声太响！耳膜受不了！怎么办？”
张林有主意：“脱下袜子，把它塞进耳朵眼里不就成了？”
于是，我们每一个人耳朵眼都“噹啷”出两条像女同志大辫子一样的袜子，提着AK47冲锋枪进了防空洞。“——噹！”|“——噹！”、“——噹！”、“——噹！噹！噹！”
防空洞里“拢音”；真是震耳欲聋！震人发聩！震人心玄！震人心魄！震撼心脾！
我学习过相关的知识：在强大的声波面前，要半张嘴；这样耳膜所接受的声波来自里外两面，耳膜不收损伤。而炮兵常常在大声波旁工作，凡紧闭嘴者，老了多是聋子。
尽管如此，收到防空洞巨大声波刺激的我们还是不由得放声大笑着跑出来。
事后，我自己去了漆黑的防空洞研究AK47在防空洞留下的“弹道”，万万没有想到，这一研究使我今后四十几年受益匪浅。
西安东方厂的防空洞建于1969年全国战备期间。防空洞很简陋，墙壁是胶泥的，没有砖墙；防空洞顶上有拱形水泥盖板。AK47冲锋枪口径7.62，属于强悍、实用、稳定的枪支。子弹有效射程800米。在强有力的射击下，AK47子弹沿着防空洞的胶泥墙前进；弹道轨迹很少有笔直前行的。子弹遇到阻力，一般都在胶泥中翻滚前行。从弹痕轨迹初始路线，到子弹头在胶泥墙壁上完全停止，有600毫米左右长短的行使轨迹。
从1984年我在日本《读卖新闻》社工作时，采访第一个原侵华日军59师团的老兵算起，时至今日，我已经采访了500多位亲历抗日战争的老兵们。
他们分别是：10名原美国援华空军飞虎队的老兵，和17名原美国援华空军飞虎队中国籍的老兵。这27人的故事，我写在一本叫《最后的飞虎老兵》一书中。
我在日本国采访30几名原侵华日军老兵，1999年开始，又有十几名原侵华日军老兵和我方军联系，他们到卢沟桥、上海、江苏等地下跪谢罪、忏悔。这些故事，分别发表在《我认识的鬼子兵》和《来谢罪的鬼子兵》的两本书中。
我在俄罗斯采访过几名原苏联红军的老兵。由于不会俄语，所以，只是拍照和不多的文字记录。但是，毕竟，我和他们站在了一起。
我在国内采访500多亲历抗日战争的老兵，这些故事分别在十几本书中。
我采访这些亲历抗日战争的老兵中必然要聊到“枪伤”的话题，这时，和张林老兵一起在西安东方厂防空洞里研究“弹道轨迹学”就完全有了十足的用场。
日本鬼子在长城欢呼
原侵华日军59师团老兵盐谷保芳在建川博物馆和deng小平合影
原侵华日军59师团驻在中国山东泰安的日寇老兵盐谷保芳十几次来中国谢罪，我个人接待了8次。我们一起洗澡时，我观察到他身上中了3枪，都是“贯穿伤”。
我对盐谷保芳说：
“你这弹痕是贯穿伤，是日本军三八式步枪打的，距离在200米左右被击中的。如果是400米以上距离，身体中弹的出弹孔有可能是一个大洞。因为，子弹遇到阻力，比方遇到骨头时，会翻转。如果在500米距离被三八枪击中，子弹头会留在中弹者身体内。
凡是子弹贯穿身体的，中弹者受伤损害不打。而子弹留在身体中的人往往受伤严重。
日本军三八式步枪子弹直径6.5毫米。在400米时仍然具有杀伤力。由于口径小，所以，三八式步枪击中人体多是贯穿伤。明治天皇年号第三十八年(1905年)，在战争中日军使用了40多年，直至1945年日本投降。而当时，中国国军使用的‘汉阳造’口径口径7.92mm。中国的汉阳造子弹直径大，子弹打入人体后多翻转，因此，出口多是一个大洞。”
日寇伍长（上士老兵）盐谷保芳对我的研究大加赞赏。他问我怎么知道的？我回答： 1975年和中国的老兵，伍长张林西安防空洞内射击的弹道运行轨迹给我深刻的印象。
原侵华日军59师团伍长盐谷保芳送的饭盒和三八枪刺刀
盐谷保芳数次把原侵华日军59师团使用、保留的武器（除枪支外）带到中国（80多件）。我分别把这些武器赠给中国军事博物馆、四川建川博物馆和抗战馆。
原侵华日军59师团伍长盐谷保芳还把他的数本日记送给我。
上面的日本鬼子兵的军用饭盒还有盐谷保芳亲笔写的故事：
“一次和八路军作战，我们日本兵被打死48人，侥幸活着的（盐谷保芳也和）日军大部队一起撤退。第二天，日军集结大部队反击。可惜，八路军已经撤退。
只见日军死者48人全部被扒光衣服，尸体被排成一排。他们的生殖器全部被利刃割下，放在头前的日军饭盒中。”
盐谷保芳当时（1944年）没有相机，但画了图画，表现这49具尸体的样子。
盐谷保芳每一次到中国来，都要自己去泰安农村这个故地去祭奠这48人。
2017年12月14日《北京晚报》上的报道
我采访过的10名美国援华空军飞虎队老兵相继谢世，我采访过的原侵华日军老兵相继老去。我采访过的400多位原国军抗战将士们也是大部分谢世，我采访过的铁道兵司令吕正操将军、孙毅将军等人也按照自然规律相继离世。
——但是，这500多人的口述史被我记录在十几本书中。
他们身上的“子弹贯穿伤”始终留在我的脑海里。对弹道学的研究，当然伊始于1975年张林老兵带我在防空洞里使用AK47发射的子弹和它们的运行轨迹。
二，缴获的英军吉普和西安火车站
老英吉普照片，现在叫“路虎”满大街的都是。
我最得意的回忆，是和张林老兵等人到西安火车站接人的经历。
第一，
先说张林老兵开的老掉牙的英吉普车。她是六师西安家属基地的用车。六师后勤部的部长参战过，他告诉我：这台吉普车是1953年，中国人民志愿军缴获英军的汽车。当时（1975年），中国只有三辆在战争中缴获的英吉普车。而且，到1975年为止，中国没有进口一辆英吉普汽车。
这台汽车这个破呀，难以形容。机器盖子上有个轮胎。必须摇着车（发动汽车）。老兵张林块大膘肥，所以，他摇车，我踩油门。因为我多次踩油门，所以，进油量过大，所以，排气管子里会产生“砰、砰”的爆炸声。用我的话形容，这台汽车叫：
“——块大膘肥、——放屁如雷。”
——一辆使用20多年的汽车！我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？
1950年至1953年，朝xian战争时期的联合国军。
我上二年级时（1962年）看过一本小人书，叫《英雄杨连弟》，讲得是抗mei援chao 战争时期，志愿军中的铁道兵在前线修铁路的故事。1950年10月，杨连弟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，在铁道兵团第1师第1团第1连任副连长。1952年5月15日，杨连弟在清川江大桥指挥连队架桥时，被敌机投下的定时炸弹弹片击中头部，光荣牺牲。
那本小人书中说：抗mei援chao战争是中朝军队和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队打的。
而“联合国”军由美国、英国、法国、加拿大、澳大利亚、新西兰、荷兰、比利时、卢森堡、希腊、土耳其、哥伦比亚、泰国、菲律宾、南非、埃塞俄比亚共16个国家的作战部队及意大利、挪威、瑞典、丹麦、印度5个国家的医疗队组成。
能和张林老兵一起开我们铁道兵在朝鲜战场缴获的英军吉普车，我感到无上光荣。
1975年时的西安火车站正面
我和张林老兵数次去西安老火车站接人的经历也让我难以忘怀。张林进站接人，我就在火车站前的车旁等。这时一群男男女女的大学生围着我们的破车看。我这人特别喜欢和人说话，属于“管丈母娘叫大嫂子”的北京胡同串子。我就给她们讲这台老掉牙的英吉普，还有抗mei援chao，还有我们铁道兵的话题。
这些女孩子们头一次听见如此这般的故事，也赞不绝口、啧啧称奇。
最后，我和张林老兵是在一片羡慕的眼光中，和一片赞赏中，把这台老掉牙的破汽车开走的！直到今天我还感到荣光。我至今总结：“一台老掉牙的英国汽车，在我手里就可能黯淡无光、毫无生气；在风流倜傥的老兵张林手里就会熠熠生辉、小姑娘们会啧啧称奇。”
当时，我父亲在陕西省广播事业局当局长，我母亲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工作，他们当时在西安雁塔路8号省委大院住，因此，我也是西安人！所以，我当然关心西安的事物；我和张林老兵数次去西安老火车站接人的经历也让我难以忘怀。老的西安火车站始建于1934年12月，1935年6月正式运营，时为客货兼营一等站，站名为西安车站。蒋介石就去过西安老火车站。
1934年蒋介石就去过西安车站，当时的蒋介石47岁，风流倜傥。
1975年西安老火车站站台一侧的样子
三，
1975年春节咸宁路百货商场的职工和我们合影
前排左一李新会，右一方军，右二张林，后排左一刘玉志，左二崔宝华。前排左一是河南兵李新会。其余有三位甘肃兵，一位贵州兵。40几年，竟然忘记了战友们的名字。抱歉！
1975年春节，西安咸宁路百货商场到部队联系，让解放军帮助春节的繁忙工作。
老兵张林带队，我们这些人到百货商场去当售货员。这个经历也让我感到新奇和兴奋。
我卖什么货物？柜台是什么？现在也忘了。特别令人尴尬的是，我前面老是有几个小姑娘来“买东西”，她们故意问这问那、没完没了……。我急不得脑不得的。她们还故意学我的“北京腔调”。比方：“——这件商品是：7毛儿8，——这件商品是：5毛儿6……”
我告诉老兵张林，他笑笑说：“她们问一千遍也不能发态度！要笑脸相迎！”
我倒不认为她们是拿我开心，只是深深感到：人民大众爱解放军！
老兵张林给我的生活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，使我对当兵生涯有了无尽的回味和眷恋。
中国作家协会作家
